由 嚴行 于 2023年7月8日
类别: 号角月报

這愛情 引向死亡

2022年戛納電影節,韓國電影《分手的決心》獲獎,女主角扮演者中國女演員湯唯的出色演技,轟動韓國,成為「最受歡迎女演員」。這部電影從導演的角度來講,確實有精彩之處,特別是突破時空的剪接切換方式,頗覺耳目一新,令這部十分虐心的電影,結束之後仍回味綿綿,難以忘懷。

講述一淒美愛情故事

影片裡貫穿一條暗線:「山」和「海」。從女主人公宋瑞萊的丈夫登山事故而亡,到她自沉大海,完成了從山到海的過程;山,指向死亡;海,同樣指向死亡。唯一的不同是,起初的死亡事件是出於恨,而最後的死亡原因是由於愛——準確地說,是畸形的、不能實現的愛情。

「愛」一字,在當代世界主流文化裡被封神,成了不容討論的正確觀念。「愛」也被用來當作一切標新立異主張的包裝。當「愛」在那裡閃光的時候,便以它絕對的正當性,迫使任何質疑都閉嘴。誰能反對「愛」呢?

藉《分手的決心》,導演朴贊鬱講述了一個淒美的愛情故事。在這故事裡,探警與罪犯,愛情與死亡,殺人與自殺,不能回頭的愛與分手的決心……彼此衝突又互相糾結,愛不成,恨不能,沒有出路,沒有結局。這愛是如此絕望,一旦這愛開始從內心生長,它似乎只能導向一個結局,就是滅亡。導演對影片的男女主人公寄予無限的同情,也引得觀眾為這隨風飄逝的愛潸然落淚;然而,你若不能看清這愛從起初就是隨從自己的意思,「偏行己路」,你就不能看清事情真正的真相。

渲染這愛情的合理性

為了渲染這愛的合理性,導演特別拍了幾場警官張海俊家庭生活的戲,以顯出他的婚姻寡淡無味,幾乎毫無價值。妻子眼中的張海俊,是個奇怪的工作狂,平日裡無精打采,一遇到有案要破的時候,馬上就像打了興奮劑一樣來了勁,精神抖擻地投入工作,而觀眾則知道,這是張海俊因婚姻的無聊而在工作中尋找寄託。

果然,新的案子來了,張海俊熱情高漲。伴着案子,女主人公宋瑞萊出現了,是一個美麗卻帶着淡淡憂傷氣質的女孩,那種「我見猶憐」,最容易喚起男性的保護慾。起初,張海俊一心要破案,心無旁騖,遵循着「不可吃,也不可摸」的自律。助手面對楚楚可憐的宋瑞萊,一見就相信她不是兇手,反倒是經驗老成的張海俊不被表面現象迷惑,認為宋瑞萊大可懷疑。

作為一位兢兢業業的刑警,張海俊的職責是為社會尋求正義,賞善罰惡,這項工作給予人一種天然的高尚意義。張海俊顯然也是以此為志向的,他工作到了癡迷的地步;「家」的意義,對張海俊是何等淡薄,以至於家不過是另一個辦公室。在一向視工作高於家庭的東方價值觀看來,這樣的人是值得稱讚的吧!

兩個對立人物悄然相愛

圍繞這個案子的調查,張海俊和宋瑞萊兩個站在對立面的人物,不斷互動,越來越靠近,除了頻繁的招見、筆錄,張海俊還到宋瑞萊工作的地方監視,到她住的地方蹲守,比與自己在外地工作的妻子之間的聯繫密切多了。影片演到這裡,觀眾不難猜出劇情的轉向。

雖然工作與責任賦予人職業理性,而一個活人隨時會被所見所感左右、撩撥。正直如大衛王,不也是不期然看見烏利亞之妻洗澡後,不顧王者之戒,陷入一發而不可收拾的境地嗎?張海俊同樣對自己在感情上竟要主動去包庇一個嫌犯十分抗拒,「我作為一個刑警,竟然對一個女人神魂顛倒,以至於到了現在已經完全崩潰?」可最後他還是為這女人違背了職業操守,把保存證據的手機交在宋瑞萊手中,告訴她「丟到大海裡去」。

為了鋪墊男女主人公之間悄然萌生的感情,導演穿插了許多引導觀眾對他們相愛予以理解的情節。宋瑞萊是一個從中國大陸偷渡到韓國的難民(引起人對弱者的同情);船翻後所有人被救上岸卻遭到逮捕,全部遣返,唯宋瑞萊因擁有韓國血統得以留下來。劇情暗示她的祖父曾經是韓國歷史上的重要人物(引起人對出身高貴的落難者的關注);死者宋瑞萊的丈夫是出入境管理人員,愛好登山,擁有大量高檔登山設備(引人想像他是個貪官,並利用職務之便,佔有了宋瑞萊);死者有強烈的佔有慾,在宋瑞萊身體上刻上自己的姓氏,屢次對宋瑞萊施暴(引人認同宋瑞萊殺夫的合理性)……

再次兇殺為分手的決心

海浪會瞬間沖上半空,潮水卻終將緩緩退去,張海俊與宋瑞萊的一段短暫相愛,也在案情完結後結束,各歸本位。若干時日後,在另一個城市,他們不期然再度照面;張海俊驚異地看見再婚的宋瑞萊,嫁給另一個不靠譜的男人,而更叫他驚異的是,不久再發生兇案,宋瑞萊的第二任丈夫又死了。助手毫不動搖地堅信宋瑞萊是蛇蠍女人,是兇手,而這一回張海俊卻願意相信另有原因。

原來,那丟入大海的手機被宋瑞萊第二任丈夫撈到,為了保護張海俊,有了第二場兇案。審問時,張海俊忍不住問:「你為什麼和那種男人結婚?」宋瑞萊告訴他:「為了下定決心,離開另一個男人。」雪山傾訴一場,宋瑞萊說道:「在你說愛我的時候,你的愛就結束了;在你的愛結束的時候,我的愛就開始了……」宋瑞萊用中文向張海俊訴說,她期待的不是對方聽懂,而是可以說出;當她說出的一刻,也是她決心赴死的時候——這就是「分手的決心」。

仔細審視不能實現的愛

影片結尾,張海俊尋着手機定位追到海邊,垂直俯視鏡頭下,海灘公路旁,兩部汽車在斜陽下留下兩片陰影,如張海俊心裡永遠不能抹掉的痛;公路是一道切割銀幕的直線,而海浪卻分明勾勒出一個女性側臉的輪廓,彷彿曾經說她「喜歡水」的宋瑞萊。

愛,不能實現的愛,多麼令人傷痛!可是,你若仔細審視,你會追問,張海俊的婚姻總不是被迫的吧?若究查他與妻子的冷若冰霜的關係,故事是否要改寫?宋瑞萊為了逃避對張海俊的感情而倉促再婚,對她的第二任丈夫豈不是另一種不負責任?在第一場婚姻中,宋瑞萊被家暴,不是訴求法律而是使用謀殺,可以被原諒嗎?為了掩蓋罪過致第二任丈夫死亡,總不是無辜吧?導演聚焦於二人之愛,不斷用山海來烘托這段「心事終虛化」的深情,為二人欷歔哀歎,而忽略其餘……要謹慎啊,要去看導演沒有讓你看到的東西,你才能看見真相!

影片有一個意味深長的鏡頭,張海俊在高崖上俯看死亡現場,反打鏡頭是死者仰面朝天,似是在闡釋尼采的話:「當你凝視深淵,深淵也在凝視你。」

這愛情 引向死亡|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