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接觸到基督教,是在讀大學本科的時候。那時我遇到個人生活中的問題,我迷戀的各種哲學都無法給我解答。我們班有一位基督徒大姐,她帶我去教會參加主日禮拜。當聖樂響起,我睜開雙眼,詩班列隊從我身旁走過,宛若天使。這種感覺很安慰我,認為在最絕望的時候還有上帝在愛我,就連續去了四次。可是等我的情緒被治癒之後,就不再去了。當時基督教對我只是一種心理治療的方法,但福音的種子已經埋在我心裡,等待復甦。
我後來走上基督的道路,是因為我的博士導師島子老師。他是位詩人,也是批評家和公共知識分子,繼而成為基督徒,並且開創了聖水墨的當代基督教藝術範式。我投考島子老師門下,最初是被他特別的藝術見解和思想深度吸引,進而了解到他走過的道路,正是我想要尋求的。跟隨他學習的幾年,我可謂脫胎換骨。最後正準備從清華博士畢業的前夕,2013年4月,我決志信主了。然而,這個復甦的過程,經過了漫長的生命轉變。
我大學本科學中國畫,之後碩士讀中國藝術史,畢業後做美院學報的編輯,進入當代藝術領域。知識興趣從書畫史到美術考古,再到文化研究和社會學,最後在島子老師這裡看到了一切學問的源頭——基督教神學。
和大多數知識分子一樣,我對基督信仰的理解,最初是試圖從知識理性上去論證。一位信主的同學和我說,如果能夠完全用知識解答信仰問題,你可能就不信了。當時不懂,後來才明白,信仰是遠高於知識層次的,就好像《創世記》中生命樹和智慧樹的關係,原罪發生於人對智慧樹的貪婪,反而被迫遠離生命樹下永生的約定。
不過對於相信知識改變命運的我來說,通過知識尋求信仰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如果不能從知識上找到信仰的合理性,我不大容易去信服。
我的求學之路可謂坎坷。自小學習還算優秀,但在中學時放任自己在文學和藝術上的夢想,理科成績下滑很厲害。我繼承了舅舅在繪畫上的家學,但是考美術學院一再失利。一個原因是當時的美院招生人數極少,每個專業不超過十個人;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我總以藝術家的感覺自居,完全不去研究考美院的畫法。
這樣就使得我在高中畢業後進入一個鋼鐵廠工作,在鍋爐車間待了七年,考了八次,終於在25歲那年「范進中舉」考上了本科。後來就很珍惜讀書的機會,一直讀到了清華大學藝術學理論的博士,好像在補之前求學的遺憾。這樣的經歷使得我特別相信知識改變命運,相信自我教育。「自我教育」是當時北京一個搖滾樂隊的名字,一度成了我的座右銘。
知識和自我都是基督信仰需要克服的障礙,但信仰不可能回避知識問題,事實上,我在這個問題上反而是通過知識進入基督。知識的問題不在於知識本身,而在於知識偶像化。出於信仰與真理的知識不會與信仰衝突,反而可以更好地詮釋和確認信仰。
我最初出於求知的探索,到藝術之外去追問藝術的本源。著名藝術批評家栗宪庭先生有一句廣為人知的話:「重要的不是藝術。」那重要的是什麼呢?應該是其本源,是世界的本源。社會學、心理學、哲學都是有限維度的世界詮釋,唯有耶穌說,「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如此絕對,又如此信實。
日光之下沒有新事,世界的平面邏輯中只有人原罪的周而復始,唯有突破地上之城,仰望上帝之城的絕對存在,才能從世界的迷霧中看清楚歷史的走向。的確是這樣,通過對知識系統的梳理和清理,我相信了基督,祂是一切知識的本源。當然,我現在明白這種知識視角的信仰認識很是片面,只是典型的文化基督徒的看法。很快,我就被知識的工具理性狠狠撞了一下腰,進而決志信主。
清華大學當時雖然在向綜合性大學回歸,但難以擺脫工科院校的嚴謹和冷漠風格。一入校,每個學生未來幾年直至畢業時的學習進程和時間點都已經在網格中嚴格確定,就像一個產品開始在機器系統中運轉和生產。特別是畢業前的最後半年,要經歷不計其數的程序和審查,至今不堪回首。
表面上看,這樣的嚴格要求是對畢業生質量的保證,無可指摘。但只有身在其中才能感受到學術機構的形式主義和官僚主義,熱愛學術的心一遍遍被學術機器無情碾壓,終於在有一天又接到系裡秘書的電話時,我完全崩潰了。可能是個人的軟弱,我無法再承受一點點更多的壓力。或許這對別人不是問題,但我當時完全垮掉了,從未有過的崩潰,許久不知所措。希望在哪裡?
忽然就回憶起多年前尋求救主的經歷,況且我已經從知識理性上相信耶穌了。我就開始祈禱,第一次真正地祈禱。我說,「主啊!求你憐憫我的軟弱,我真是有限的、無能的,唯有仰靠你的幫助。」
此後,我心平安如江河。我想,不能再像上次一樣好了傷疤忘了恩,我必須嚴肅面對信仰問題,自此確認了自己的基督信仰。我主動和島子老師及其他朋友講這件事情,坦白自己的基督信仰。我覺得這就是我的決志經過。
可以說我先從知識理性上相信了基督是真理,但決志信主卻是由於在知識的工具理性逼迫中蒙主憐愛,好像出於偶然,卻是必然。我終於等到了那一刻。
決志信主之後,我就以基督徒自居了,但是還沒有受洗。我非常看重受洗的儀式,希望能在一個有紀念性的時刻和地點舉行。我如此看重我的信仰,卻不懂得需要去委身教會,需要在教會裡服事、受教導,然後才可以受洗。我也去過一間教會,但沒有留下來,或許還是出於知識的驕傲。但我一直熱切地盼望受洗的機會,並把這個時間交給上帝。
2015年4月,我去以色列國家博物館商談一個展覽。好像有一個聲音告訴我,此行最重要的事情是受洗。在約旦河耶穌受洗的地方,美國田納西州的牧師為我施洗,由此我正式歸入了基督。當上身從水中躍出,好像瞬間換了天地,有聖靈內住心裡。走上岸來,喜極而泣,很多人過來擁抱濕漉漉的我,祝賀新生命誕生。
受洗固然並不必然得救,卻是作為基督徒的標誌。成為基督徒,意味着與世界價值觀的分別為聖。此後,無論你是什麼職業、身分、民族、國籍,你首先是基督徒,是基督的子民。無論遇到多少患難,都有上帝的護理和信心同在。受洗,確認了基督徒身分的事實。但是,我真是基督徒嗎?我真正有悔改嗎?我有進入基督的大家庭嗎?
依然沒有,一直到2017年4月我才進入一家改革宗教會,開始有穩定的聚會。很感恩,神為我預備這樣的教會,注重教義學習,滿足我對神學知識的追求,也格外珍惜和看重教會生活。在教會裡,我連續參與了青年團契、兒童主日學、詩班和主日領會的服事,才真正在靈命上得到成長。
我們在當前的瘟疫中,最恐懼的是身體的危險,卻很少去反省靈魂的失喪。而若在靈魂的失喪中,哪一刻不是瘟疫呢?靈魂首先關乎個體生命,不在基督裡,不在教會生活中,很難看到自己的罪。
教會生活意味着一群被上帝愛着的罪人之間的相互服事和安慰,個體身上的罪在其中袒露和治癒。家庭可以看作是最小的教會,你在其中如何,基督和你的關係就如何。基督徒要在社會中作光作鹽,但是個體生命首先要悔改歸正,然後建立基督化的家庭,這些格外真實的成長都需要教會中的教導和服事。
在教會中服事別人也是服事自己,在基督裡才有真悔改和真平安,這是一份信心的托付。如果希望社會和文化有真正的改變,只有從個體生命的悔改開始,然後影響家庭,堅固教會,從而影響社會。從文化到生命,對我來說是受洗之後又一次脫胎換骨的信仰認知。
藝術家的脫胎換骨|郝青松By accepting you will be accessing a service provided by a third-party external to https://www.cchc-herald.org/